不动佐咒

一个冷库。

【原创】野 蛮 生 长

我听见我的骨头在伸长。

我小时候从来不知道骨头也是会伸长的。在我身体里伸长的应是一根树枝般的酸痛,从我的胯骨开始刺向我的脚踝,沿着那根血管里的树枝,我看见自己的肌肉膨胀拉长。我的孪生妹妹也时常有这个感觉,她说每当我在寄宿学校嘎吱作响的铁板床上因为疼痛而惊醒的时候,她也能在深夜里察觉到一种心有灵犀的痛楚。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现在我听见我的骨头在伸长,我的心脏在泛着痛楚,她坐在我的床头替我削一个苹果。她削苹果的姿势不对。我没出声。但在我右侧病床上躺着的这位男士却倏然出声道,你捏小刀的角度不对。

我没有在意,我抬起头,那位医生已经离开了。他戴着眼镜,看上去睡意朦胧,背后蜷发黝黑发亮,没有注意到他这间被他合上门的双人病房里即将发生一段三人对话。那位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男士模样年轻,并不比我大多少,只是除了左眼上的那一条伤疤,多多少少都比一条腿打着石膏的我看上去要健康多了。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打开房间里唯一的那个电视机,以免发生任何矛盾,但现在他对朗希尔德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捏小刀的角度不对。

我飞快地瞥了眼他床头的病历卡。病历卡上说他的名字叫科芬……太长了,就叫他科芬·葛雷西亚。这是个古怪的名字。但总之,这位科芬·葛雷西亚说完这句话,朗格的手就停了下来。我的妹妹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她对我总是气焰嚣张,指手画脚,但对其他人……

“噢,”她轻声说,“我平时一贯不怎么用得好水果刀。”

你平时什么刀子都用不好。我想,我们平时用得最好的是微波炉,其次是烤箱,我敢保证她甚至没法驾驭五个灶台的电磁炉,而我至少还能同时煮意大利面并且煎一个平底锅的培根。我知道这是糟糕的搭配,因为我光是想到这里就能感觉到邻座的病友散发出一股可怖的气息。真是奇怪,好像就在我思考着的时候,白汁意大利面和帕尔马芝士和培根的味道就同时从我的毛孔里弥漫出去了似的。他朝我这里看了一眼,“你们长得很像。”

这倒不常见。我和朗格是孪生兄妹,但同一张脸放在不同的模子里总能起到一些不太一样的效果。我笑一笑能吓走一群啦啦队的小姑娘,她笑一笑能让整个棒球队的傻小子们争风吃醋,她刚刚就对那个医生笑了,我敢发誓。但那个时候我好像也受到了什么双胞胎的诅咒一样对着那个医生笑了笑,一模一样的弧度,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模一样的咧嘴。他没被我吓走。他当然不会给我吓走,他又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了。他叫艾瑟戴尔·纳西尔,是我的主治医生。从我第一天来这该死的地方起,我所看见的人就是他了。也许他还是个实习的小子,朗格挑着眉头对我说,你就是个摔断了腿的穷小子,哪需要什么赫赫有名的大医生来替你诊断。她说的没错。艾瑟戴尔·纳西尔确实能治好我。

我还在发呆,朗格就已经和那位科芬·葛雷西亚聊上了。苹果该怎么削,苹果派该怎么做,苹果肉桂茶应当在玻璃壶泡几分钟,她说得煞有介事,我险些以为我平时也能吃得上不是速冻的苹果派了。速冻的苹果派十英镑可以买三盒,我们能吃上好几天。辗转在几个寄宿家庭里的那段时间里,迎接我们的第一顿晚饭总会有香草冰激凌苹果派。像是某种固定的祝福。原先我们以为它象征着幸福与幸运,我们不会被分开,和我们蜷缩在母亲子宫里时那样相连,分享食物与笑声,后来才知道苹果派写在了我们的档案上。我们的档案很长,里面不光是苹果派,但是苹果派是我们那群监护人第一眼能够看到并且切实利用起来的东西。我想确实如此。我和朗希尔德坐上他们的车。各种各样的车。雷诺克里奥。福特福克斯。沃克斯豪尔出现了两次。三厢捷豹。我们打开不同的车门,坐上不同颜色内饰的后座,看着他们把我们为数不多的行李塞进或大或小的后备箱,或者绑在正上方的行李架上,但无论如何,出现在橡木桌玻璃茶几长复合木板桌上的那碟苹果派是一样的。我想那可能是因为比起档案里“偷窃”、“斗殴”、“离家出走”这类字眼,苹果派多多少少都算是最容易遵守的一条守则。

有人推门进来了。门打开的那个角度最近总是让我不舒服,让我想到我的腿骨折时的角度,骨头也是这样咔嚓一下敛开一个非自然弧度的。我别扭地咳了一声,绑得又粗又圆的左腿搁在床沿上,登时也跟着抖了抖。坐在床头的朗希尔德瞪了一眼,又和旁边的科芬同时看向门口。推门进来的是艾瑟戴尔·纳西尔医生,还有一个脸色惨白,面无表情的男人。他没我那么高,不像和朗希尔德说话时的科芬一样脸色带笑,但看上去糟糕透顶,以至我怀疑他可能需要在这间病房里增加第三张病床。我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主意。

“你来了,结果怎么样?”科芬·葛雷西亚站了起来,把刚刚替朗希尔德削好的苹果交回到她的手中,走向门口的艾瑟戴尔,我在这时注意到艾瑟戴尔的视线同我汇聚了那么一秒,就在这么一秒,我发誓朗格一定在笑。因为我知道我在笑。我的眼角被可怜而古怪地牵动着。但这个视线很快移开了,他对这位叫科芬·葛雷西亚的病人说,“只要在这儿住一晚上就行了。肠胃炎,用一天药就能恢复得差不多,葛雷西亚先生,你可以先去躺一会儿,护士们马上就会到。”我有些糊涂了,因为是新来的那个深色头发的男人走到了我的旁边,轻手轻脚地脱了鞋坐上病床的边缘。等等,他们难道都叫葛雷西亚吗?可看上去根本就……

“雷德,”那个深头发的男人说,“你要是晚上回去,记得把那柜子敞开的书都收好。”朗希尔德吐了吐舌头,指指床头问道,“所以他不是科芬·葛雷西亚?”

“雷德·布雷兹,那位在外头吃坏了肚子的才是科芬,”先前手把手教会她怎么削苹果的男人笑道,“喏,你让他来教你削苹果,那也不会比你削出来的好到哪里去。”

朗希尔德抽了一张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搓了搓手指,转手就把放在小碟子上的苹果推给我,一边小声地和布雷兹说话。我看着桌上那个小碟子,正中央是颗新鲜的苹果,刚刚削好皮,表面泛着云雀般活泼的嫩黄色。我正要伸手,想起医生还没走。我抬起头,他的眼睛明晃晃看着我,那分明是暖金石头的颜色,以前朗希尔德指着图书馆里大部头的图片册说埃及神像时,就用这种花里胡哨的词去形容。要我说,那就是苹果肉的颜色。他笑盈盈看着我,“你的腿伤也恢复得很好,萨姆斯先生,你们明天甚至可以一同出院。”

我还没在这儿呆很久。我正想反驳,但我来这医院已经有几个星期了。甚至比我和朗格过去在的一些寄宿家庭的时间都更久。艾瑟戴尔·纳西尔在我病历上停留的时间会比好些个监护人在我尚未成年时的档案上停留的时间更长,说起这一点,我便觉得不可思议。雷德·布雷兹和朗格在我旁边小声说话,科芬·葛雷西亚的针头正在路上,外头走廊上不锈钢手推车的车轮在疯狂地转动,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我难耐地在石膏里忍不住动了动腿。鸡皮疙瘩逆着皮肤的纹路一路朝上窜,我的心脏也开始像被打开的门一样,发出嘎吱的声音。

我把苹果递过去给艾瑟戴尔。你吃吧,我说。我又冲他笑了笑。这次我的余光瞥见朗格,我知道朗格没有笑。这不是双胞胎效应。我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是会有一天彼此分离的,当我们开始对不同的人笑起来时,我们就分离开来了。

艾瑟戴尔·纳西尔看着我。他伸手接过我的那颗苹果。我想到朗格在搀扶着我进病房时告诉我,双人病房最大的毛病是总有人不乐意自己的床位。有人非觉得靠小阳台那边的更好,可以多晒晒太阳,但若是睡在了那一侧,便又觉得靠墙的这一侧更安心,距离护士台更近。我告诉她没关系,在哪一边我们都能康复。就像我们跨进过的很多辆车,踏过的很多个庭院,睡过的孤儿院里的很多个床铺,在哪里我们都能康复。而这很好,我想,她那头乱蓬蓬的长发就和我折断的骨头一样,总有一天会无法理喻地野蛮生长。

艾瑟戴尔·纳西尔看着我。我们四周的气氛有一些停滞。雷德·布雷兹坐在科芬·葛雷西亚的床头翻起书,朗希尔德打开了电视机。她切换频道时那些没有说完的台词没有放完的背景音全都胡搅蛮缠地混在一起,像一个劣质的搅拌机打碎了世界上某个角落的战争与暴乱。她停下来的时候艾瑟戴尔接过了我递去的苹果。

“谢谢你,提默。”他说。

电视机里一个小女孩抱起了她的灵魂伴侣,我看着那颗苹果,吞了吞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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